季武撫掌，內心激動。

困擾了他大半年的問題，此時猶如守得云開見月明，心中一片通明。

許先生說的對，此乃“必然”之事，哪怕沒有他的多此一舉，難道就不會發生了么？

無非是發生在誰的身上。

他的本意是好的，執行也沒有出現什么問題，最終會造成災民劫掠糧食的后果，哪怕真有他一片仁心的關系，可這怎么會是主要原因呢？

仁心有什么錯？

古道熱腸、行俠仗義，什么時候是一種貶義了？

這不就是他所向往的，這不就是那些足以讓人拍手叫好的俠客所做、會做的事情么？

他不忍目睹老者之慘狀，贈予糧食，怎么就是一種過失了呢？

此后種種，哪怕有情緒激動之原因，亦是一片善心啊！

真正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根由并不在他的身上。

而是面對天災，官府處理不善，導致無數災民流離失所，導致災民饑腸轆轆，導致災民已無活路！

難怪許先生說他無病自糾。

“許先生，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季武神情振奮，一掃這大半年來的愁眉不展，整個人重新振作了起來。

錯的不是我，是這個狗日的世道！

官府賑災不利，災民想要求活。

他生在世間，自然也會被此間種種所波及。

根源不在他的身上，他卻想從自己的身上找出原因，何嘗不是一種作繭自縛？如何能開解自身？

“嗯。”

許元微微點頭，贊許道：“你做的事并沒有錯，只要沒有超出自身能力，代價也付得起，幫助他人能算是什么過錯呢？

只要不會因為幫助他人，給自身帶來不可承受的損失，或是后悔終生之事，都是值得贊揚的。”

哪怕是壞的流膿的天生壞種，也會希望世界上的好人多一些——起碼好人比壞人更好欺負。

而正常人，自然也更加欣賞身懷善念之輩，別的不說，誰會希望身邊的家伙一個個機關算盡，滿肚子壞水時刻準備算計別人呢？

真那么喜歡的話，祝他身邊人、遇到的人也全都如此。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若當時季武真喊熊霸對災民動手，反倒會讓許元感到失望。

“掌握了超越自身的力量，而不將它濫用，本身就是一種克制。強者揮刀向更強者，弱者揮刀才向更弱者，你要謹記這一點。”

許元勉勵道。

“嘿嘿。”

季武聽到許元的夸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中煩悶盡去，又變成了此前那個陽光開朗的大男孩，邀請道：“許先生，來鏢局坐一坐吧。這一年來還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我和老爹聽從了您的建議，聯合了不少人嘞，現在起碼有百八十號人了，還有......”

“晚些再去吧。”

許元目光看向遠方，“我先去看看故人。”

“我能跟您一起去么？”

季武連忙問道。

“可以。”

許元點頭。

清風觀。

還是那熟悉的半山腰。

石頭壘落而成的三間屋舍前，些許薄田上已有青蔥之色，不稀疏，也并不繁茂。

此時天色已算不得早，是正常人家吃早飯的時間了。

許元來到這里的時候，便看到阿丑正在石桌前搗鼓食物。

石桌旁除了阿拐之外，還有一個約莫五六歲大小的孩童，兩只消瘦的小手扒拉著石桌，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面前的食物，不斷的吞咽口水。

“阿丑。”

許元走了過來。

“許先生？”

正在搗鼓著食盆里綠油油一片，不知樹皮還是野菜的阿丑抬起頭來，見到許元，臉上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道：“您來看我啦！”

“說過會來的。”

許元點了點頭，來到石桌旁坐下，看著身邊另一個此前未見的小家伙，“這位是？”

“她是小五。”

阿丑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去年大災，我想學師父那樣多救幾個人，山中的糧食也不多，我便只能救些孩子。”

頓了頓，阿丑臉上有些沮喪道：“可惜前面四個孩子，都沒能熬過去年冬日，只有小五撐了過來。”

大災之年，糧食短缺，一到冬日，才是最殘酷的考驗。

天寒地凍，缺衣少食，下場可想而知。

清風觀本就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平日間的自給自足尚算清苦，遑論又多出五張嗷嗷待哺的嘴？

“不說這些了，許先生還沒吃飯吧？我再去下點粥。”

阿丑是個淳樸性子，不開心的事便不多提，起身就要回廚房添飯。

季武剛想表示不用，眼看許元并無動作，于是也不說話。

直到阿丑回到廚房中忙碌，四五歲的小五好奇的盯著這兩個客人，卻是乖乖巧巧的坐在那里。

石桌上僅她面前放著常人兩個巴掌大小的粥碗，大半是粥，除此之外僅有那團綠油油的東西。

季武伸手將那食盆拿到近前嗅了嗅，只覺得味道刺鼻、苦澀。

許元拿起一旁尚未動用的筷子嘗了一口，面色平淡，不見喜怒。

季武見狀，有樣學樣的拿起小五的筷子也嘗了一口，臉色當即一變，一股子苦澀、辛酸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直沖腦門，差點沒吐出來。

許先生都沒吐，他怎么能吐？

季武咬牙切齒的將那口綠油油的東西吞入腹中，只覺苦膽都被攪動，坐立難安。

季家鏢局混的最慘的時候，他也沒吃過這種東西。

這里面有草藥、野菜、樹根......甚至一些或許可以食用的樹葉？

季武真沒辦法把這玩意兒當成菜。

不多時，阿丑便端著兩碗剛剛熱好的粥送到了許元、季武的面前，還有一小碟腌好的咸菜。

“我早上出去的時候，吃過野果了，就不喝粥了。”

阿丑讓他們吃飯，自己卻是只吃那食盆里綠油油的玩意兒，看的季武是心驚膽顫，驚詫莫名。

如果天天讓他吃這種東西，不，甚至都不用天天，只要吃上幾天，他奶奶個腿的，沖擊官府賑災的地方算得了什么？

可阿丑卻能神色如常，小五都能叨兩筷子。

連許先生都不動那點小咸菜，只吃食盆里的那團東西，季武硬著頭皮跟上，一頓飯吃下來，心肺間猶如火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