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喊熊霸動手了么？”

季家鏢局，后山桃林。

剛剛下界的許元，不出所料的第一個見到的人便是季武。

而且剛來就是聽他講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年來最重要的故事。

“沒有。”

季武搖了搖頭，目光中顯露出些許復雜之色。

當時情況緊急，諸多災民已近癲狂。

縱使面對刀劍加身，為了一口糧食也能不管不顧。

但若他當機立斷，喊熊霸動手的話，那群災民再怎么癲狂也沒有用。

就憑那群餓的皮包骨頭的災民，在熊霸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說不定熊霸一番橫掃，就能將剩下的人嚇得望而卻步，四散奔逃。

連山林中的劫匪都頂不住熊霸的狂野和威勢，遑論一群災民呢？

“所以，你在糾結什么？”

許元看著季武那張寫滿茫然的臉，問道。

“許先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錯了。若是錯了，那最開始下馬是錯，和方老八爭吵是再錯，贈予老者糧食是大錯，贈予那老者糧食后，又給予那些帶著孩子的災民糧食，是大錯特錯。

直到后面，我再同意那群連孩子都沒有的災民拿地上剩下的糧食，最終釀成了無可挽回的局面。

不，還有挽回的余地，如果當時我沒有遲疑，在災民想要哄搶的時候，直接讓熊霸動手的話，多少人也不可能威脅的到車上的糧食......”

季武這一年來，總能想到這件事，不知多少次復盤回想。

要說季家鏢局的損失，左右也不過是一批糧食，在災年糧食雖分外的貴重，可季家鏢局并非承擔不起。

季云也沒有因為此事責怪他，只是不再讓他繼續擔任隊伍的領頭而已。

那些陪著他“空走”一趟的伙計，都并沒有因此受到什么傷，畢竟災民的目標是糧食，也只是糧食。

伙計們也都得到了季家鏢局的賠償。

但真正讓季武糾結的并不是財物的損失，而是他在這件事上所做的一個個選擇。

千金散盡還復來，季家鏢局賠償的這些錢財對自身并沒有什么影響，真正有影響的是季武的心。

“這一年來我讀了許多書，想要開解心中的疑惑。書中有圣賢說‘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我想，是不是因為我一個個不合時宜的選擇，將原本可以平平安安運送回來的貨物，變成了那般模樣？”

季武頗有幾分痛苦的說道：“我可憐那位老者，覺得掉在地上的糧食本就不多，送他也是無妨。

后來那些抱著孩子的人也來求著施舍，我受不得方老八的嘲弄，便自作大方，再贈予那些抱著孩子的災民糧食。

此舉終于是引來了其余災民的貪欲，讓他們也圍了過來。若我當時心狠一些，直接將他們驅趕走，恐怕也沒有后來的事情。

但當時的我卻想著，送都送了，將地上的兩袋糧食送完也好，最終才徹底無法再維持局面。

可笑的是，我想送糧食的那個老者，根本沒走多遠，糧食就已不在手中。從頭到尾，我像是個笑話。”

許元靜靜的聽著季武講述，目光沉靜，直到季武終于停下訴說，仍是同樣的一句話，“所以，你在糾結什么？”

“啊？”

季武愣在了原地，他自覺已經說的很是清楚了。

這一年來他反復思考，反復復盤，不知多少個午夜夢回都會想起來這件事。

如果說最開始的遭遇，僅是一個涉世未深，心懷夢想的少年迸發出的一點善心的話，后面局勢的變化已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了。

哪怕在最后的時候，他也仍有掀桌子的能力，卻沒有去做。

也沒有人為他開解困惑，只有見到許元的時候，他才能再度和盤托出。

“換個說法，你為什么沒有喊熊霸動手？”

許元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連聲音也是古井無波。

“我......”

季武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再發出聲音，片刻之后方才說道：“理應是于心不忍。”

“此前你不是殺過人么？”

許元再問。

“我的確殺過一些攔路山匪。”

季武連忙道：“遇到罪狀元劫鏢那次，我就殺了好幾個。后來跟爹爹一起押鏢的時候，為了鍛煉我面對敵人的勇氣和膽量，也最少殺過十幾個攔路劫匪，與人血戰，我并不怕，縱是殺人，我也可以。”

“那又為何被搶糧食的那次，偏偏于心不忍了？”

許元仍不放過他，繼續追問。

“大概是因為，那些攔路劫匪本就是該死的人。他們搶奪貨物，只為富貴和自身享樂，不僅僅是鏢局的人會被劫掠，過往的商旅、行人，甚至住在周圍的百姓，都會是那些山匪的目標。

這樣的人，殺了也就殺了，別說是想搶我們的貨物，平日里讓我遇到，我也不會饒了他們，這是替天行道！殺一百個，殺一千個，哪怕再多我也不會手軟！”

說到此處，季武臉色卻是復雜了起來，“可那些搶奪我們糧食的災民，他們并非是那些劫匪啊！”

“他們的行為已和劫匪別無二致，都是想搶你們的東西。”

許元給他補充。

“......可能是因為他們的模樣太慘了吧。”

在許元接連的問詢之下，季武終于繃不住了，“當時我看到有人手臂都被砍掉了，大聲慘叫著，另一只手還抓向糧袋子，掏出一把生米就往嘴里塞。

我看到有人為了護住一捧糧食，蜷縮在地上，被人拳打腳踢都不肯放手。

我看著那些一個個不似人形的災民癲狂的沖向糧食，彼此撕扯、嚎叫，與野獸別無二致。”

季武閉上眼睛，似乎那夢魘般的一幕再度發生在了自己的身前。

話本故事里所謂的森羅地獄，也比不得眼前一幕更有沖擊力。

而他也被洶涌的人潮擠開，眼睜睜的看著那一切發生。

“我沒辦法喊熊霸動手，我說不出話來。”

季武終于是垂下了腦袋，像是一只蔫了的蘿卜，低聲道：“或許，正如方老八所說，我還是太軟弱了。”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并不用力，反而有些溫暖。

許元說道：“低頭閉眼做什么？我可沒說你做錯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