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四千米的風卷著細沙掠過經幡,黎陽的登山靴陷進濕潤的草甸時,正看見那個穿藏青色氆氌袍的女孩趕著羊群從山坳里轉出來。她辮梢的珊瑚珠在陽光下碎成一片光斑,腰間牛皮袋上繡著的格?;▓D案,和他背包里那張褪色的老照片上一模一樣。
“遠方的客人,可是來找格?;ǖ??”女孩的藏語帶著康巴方言特有的尾音,羊群在她腳邊溫順地低頭啃食牧草。黎陽攥緊了手里的羊皮地圖,那是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邊角處用紅筆圈著“納木措南麓,格?;ㄊ刈o者”。地圖背面的鋼筆字已經暈染,卻依然清晰:“找到它,就找到你母親留下的答案?!?/p>
女孩名叫吉爾薩拉赫,說話時會習慣性地撫摸腰間的牛皮袋。當黎陽攤開地圖,她的眼睛亮起來,像是看見久違的故友:“阿爺說過,會有帶著星子印記的人來尋花?!彼钢约鹤笱劢堑臏\褐色胎記,黎陽這才注意到,那形狀竟真的像顆微縮的五角星——和母親相冊里泛黃照片上,那個在布達拉宮前微笑的藏族少女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三天,吉爾薩拉赫帶著黎陽在納木措周邊的峽谷穿行。高原的天氣說變就變,他們曾在突至的冰雹里躲進巖穴,聽著冰粒砸在巖石上的聲響,女孩用酥油茶在地上畫出格?;ǖ母担骸鞍斦f,格?;ǖ母趦鐾翆永锵U伏十年,才能在某個夏夜開出最盛的花。”她說話時,辮梢的珊瑚珠蹭過黎陽的手背,帶著體溫的溫熱。
第四天清晨,黎陽在帳篷外看見吉爾薩拉赫跪在露水中。她面前的草甸上,七朵青紫色的格桑花正頂著晨露綻放,花瓣邊緣泛著近乎透明的白,像是被月光浸透過。女孩抬頭望向他,睫毛上凝著的水珠比星辰更亮:“阿爺說,守護者一生只能帶外人見一次花開。”
那天傍晚,他們坐在湖邊的瑪尼堆旁。吉爾薩拉赫忽然解開腰間的牛皮袋,取出串銀質的格?;ㄊ宙湥骸鞍⒛陶f,格桑花的守護者要把心交給第一個看見花開的人。”她的聲音輕得像納木措的浪花,“你看,我的胎記和你的眼睛,多像阿爺說的星子與土地。”
黎陽望著她腕間晃動的銀花,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去西藏吧,找格?;ǖ氖刈o者,他們會告訴你,當年我為什么要離開。”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老照片,照片上的母親穿著藏族服飾,懷里抱著年幼的自己,身后是盛開的格?;ê!6赣H臨終時反復呢喃的,是“對不起,沒能留住她最愛的花”。
“我不能帶你走?!崩桕柋荛_她的目光,聲音沙啞,“我來是為了找到格?;ǎ皇菫榱恕彼脑挶患獱査_拉赫的輕笑打斷,女孩將手鏈塞回牛皮袋,指尖指尖掠過他手背上的曬傷:“漢人總愛把心藏在雪山背后。”她站起身,羊群在暮色中發出細碎的咩叫,“明日我帶你去拿花種,阿爺說,真正的格?;ㄒN在心里。”
離開的那天早晨,吉爾薩拉赫站在草甸邊緣。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戴珊瑚珠,頭發用格桑花編成的花環束起。黎陽的背包里裝著曬干的格?;ǚN,牛皮袋上的銀線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女孩突然上前,將一支半開的格?;ㄈM他掌心:“先生,帶一支花走吧?!彼闹讣鈩澾^他掌心的紋路,“這樣,雪山就會記得你的腳印。”
黎陽在納木措的湖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手中的格?;ù孤渌?,花瓣隨波逐流。他突然想起母親相冊里的最后一張照片,攝于他七歲那年,照片背面是母親的字跡:“黎陽,媽媽要去守護屬于自己的格?;??!蹦菚r他不懂,直到父親在病床上哭著說,母親是格?;ㄊ刈o者的女兒,卻為了愛情離開了西藏,臨終前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回去看一次花開。
三個月后,黎陽站在三清山的石階上。山霧彌漫中,他望著手中的格?;ǚN,突然覺得所有的追尋都失去了重量。母親的答案,或許從來不是花本身,而是她藏在血脈里的宿命——就像吉爾薩拉赫腰間的牛皮袋,就像那些在凍土下蟄伏十年的花根。他在道觀前的空地上埋下花種,從此青燈古卷,晨鐘暮鼓,將所有的星子與花海,都埋進了三清山的云霧里。
五年后的清明,黎陽正在殿前清掃落葉。山門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抬頭時,看見個穿淺青色旗袍的女子牽著個男孩,正仰望著門楣上的“三清觀”匾額。女子轉身的瞬間,黎陽手中的掃帚“當啷”落地——是路小楠,他大學時的女友,那個曾在他背包里偷偷塞格?;〞灥墓媚铩?/p>
“真的是你。”路小楠的聲音有些顫抖,男孩好奇地盯著黎陽的道袍,“我聽朋友說,三清山有個會種格桑花的道長……”她的目光落在殿前的小花圃上,那里開著零星的青紫色花朵,正是當年他埋下的種子。
午后的陽光斜照進客堂,黎陽為他們斟茶時,注意到路小楠無名指上的戒指。男孩趴在窗臺上數飛檐的銅鈴,她望著杯中浮沉的茶葉,輕聲說:“我被拐賣到山里面,我回去找過你,后來聽你父親說,你去了西藏……”
“對不起?!崩桕柾巴獾母裆;?,花瓣在風中輕輕搖曳,像極了納木措畔那個辮梢掛著珊瑚珠的女孩,“有些路,總要一個人走完。”他想起吉爾薩拉赫最后說的話,“雪山會記得腳印”,而他的腳印,終究沒能留在她的草甸上。
臨別時,路小楠從包里取出個信封:“這是你父親臨終前寄給我的,說等你安定下來再交給你。”黎陽拆開信封,里面是張泛黃的信紙,父親的字跡歪歪扭扭:“陽陽,你母親當年離開,是因為我偷偷燒了她的格?;ǚN。她說,花死了,心就該回到雪山去。別恨她,也別恨我,去找屬于你的花吧?!?/p>
山風吹過,格?;ǖ南銡饴M客堂。黎陽望著路小楠牽著孩子遠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吉爾薩拉赫塞給他的那支花。當年他將花夾在經卷里,如今花瓣早已褪色,卻依然保持著半開的姿態,像是在等待某個永遠不會到來的夏天。
暮色降臨前,黎陽蹲在花圃前松土。新翻的泥土里,幾株嫩芽正頂著細雪探出尖兒。他忽然笑了,原來格?;ǖ姆N子,從來不在乎是埋在雪山下還是道觀前,只要有土地和陽光,就會倔強地生長。就像有些人,有些事,哪怕相隔萬里,哪怕時光流轉,終究會在某個清晨,以最溫柔的方式,與回憶重逢。
山門前的銅鈴又響了,黎陽站起身,看見遠處的云霧里,有個穿藏青色氆氌袍的身影正沿著石階緩緩走來。辮梢的珊瑚珠在暮色中閃著微光,腰間的牛皮袋上,格?;ǖ拇汤C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若隱若現的銀質手鏈。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個清晨,吉爾薩拉赫說“帶一支花走吧”時的眼神。原來有些告別,從來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守護——就像格?;ㄔ趦鐾料孪U伏十年,只為在遇見星子的夜晚,綻放出最璀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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