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君站在房間中央,面對著一群官兵,還有站在最前面的陳秉正和鄭越,出奇地平靜。
已經(jīng)打好的包袱又被拆散了,衣服鞋襪被丟在一邊,那件黑色斗篷也在其中。
鄭越看見了她的匕首和腰刀,拿在手里轉(zhuǎn)著看,她趕忙說道:“大人,這是開過刃的,我平日防身用,當心劃到您的貴手?!?/p>
有個小兵摸到了油紙包里的戒指,悄沒聲息地想放到自己口袋里。林鳳君瞧見了,一臉心疼。陳秉正盯了小兵一眼,他訕訕地又放了回去。
這是客棧的下等房間,原本就狹窄,沒什么陳設(shè)。床上被褥里也查過了,除了一個臉色蠟黃躺在床上的病人,一無所有。
林鳳君含著眼淚:“本來打算啟程回濟州的,我爹他病了?!?/p>
鄭越問道:“什么病,這么厲害?”
“吐血。我爹受不得氣,那天在何家……陳大人給我做了主,可是我爹回頭越想越難受……”
鄭越一臉好奇地看向陳秉正,他嗯了一聲,意思是確有其事。
忽然有個尖銳的聲音叫道:“千萬不要叫大夫,也別驚動了別人。我雇的騾車就在樓下,天亮就走。”
林鳳君渾身一凜,回頭看去,是那只雄鸚鵡張著嘴在叫,竟是將父親昏迷前說的話復述了一遍。
屋里十幾個人的表情瞬間僵住了,帶頭的兵霎時間拔出刀來。林鳳君臉色不變,伸手擦去父親嘴角的一絲血痕:“我爹他……總是舍不得花錢看病,京城住店又貴?!?/p>
鄭越卻莫名覺得奇怪。空氣里有淡淡的血腥味,“為什么不叫大夫?”
林鳳君將褡褳里的不到十兩銀子翻來給他看,“這是我們倆回鄉(xiāng)的盤纏,一路上吃飯打尖……”
陳秉正沉默地看著攤開的大包小包,開口道:“把發(fā)髻解了?!?/p>
她立即照做了,抽掉頭上的一支竹簪子。長發(fā)垂下來,凌亂地披在臉頰兩側(cè),竟有些楚楚可憐的味道。陳秉正嚴厲地盯著她的五官,像是要在上面尋覓些蹤跡。忽然他伸手扣住她臉頰邊緣,用力搓了一下。
她又驚又痛,嘴里嘶的一聲,偏過頭去。陳秉正看著自己的手指,上頭沒有脂粉,沒有偽裝的痕跡,有一點涼。
他瞇起眼睛,擺擺手:“查下一間?!?/p>
出了屋門,鄭越找了個機會將陳秉正拉到一邊角落里:“仲南兄,咱們查的就是一男一女,你說湊不湊巧。葉公子被刺身亡,這可是天大的案子,破了案定能立功。依我看,不如將有嫌疑的通通抓去審,別放過一個?!?/p>
“你覺得剛才林家父女倆有嫌疑?”
“但也沒什么確鑿的證據(jù),只是……年紀對的上?!?/p>
陳秉正搖搖頭,“差得遠了。據(jù)鳴樂坊的管家說,服侍葉公子的女子身材纖細,皮膚白皙,容貌豐艷,哪一條跟這個姓林的女騙子……女鏢師都搭不上。至于男人,能夠夜半翻墻而入,連殺了三個壯年護院將人救走,一個病秧子決計辦不到?!?/p>
“上官還在衙門里等著交差?!?/p>
“這案子古怪的很,又要速查,又不讓發(fā)懸賞正大光明捉拿。昨天晚上在鳴樂坊別院的女人,問不出來歷。管家怕是知道什么,只是不敢說。仵作說傷口是尖銳利器刺入脖子,不像是練家子,更像是掙扎間誤打誤撞刺中的?!标惐贿呄胍贿呎f,“依我看,八成是此人□□民女……”
他話還沒說完,被鄭越伸手捂住了嘴巴:“你不要命了,上官要我們查殺了葉公子的兇犯,你猜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
“知道了來歷,才好猜去處?!标惐卣f道:“不然如何破案。”
“破什么案,順天府一票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又一票人,站一起能繞城墻一圈,都沒你聰明?!编嵲胶掼F不成鋼地說道:“抓人,交差,莫管閑事?!?/p>
陳秉正沉默地站在原地良久,忽然向鄭越躬身作了個揖:“觀霖,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鄭越愕然道:“你?拜托我?”
“正是。前日我已經(jīng)寫了奏折,彈劾首輔葉大人主持抄家,肆意圈禁欺辱官眷,斷絕食水,婦孺餓死者十余口,其中更有兩個吃奶的嬰兒。此等舉動駭人聽聞,天理不容,我不能當做閑事?!?/p>
鄭越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仲南,你……你好糊涂。奏折交了沒有?速速追回還來得及?!?/p>
“來不及了?!?/p>
鄭越絕望地看著他,眼中已是通紅,他扳著陳秉正的肩膀道:“快去找馮大人,他一定……”
“輕則罰俸罷官,重則人頭落地,不必帶累了恩師?!标惐⑿Φ溃骸霸疚揖妥隽烁八赖拇蛩?,今日葉公子的兇案一出,葉大人疑懼之下,必會報復?!?/p>
鄭越惶急地問:“宮里……司禮監(jiān)能不能將奏折撤出來?!?/p>
“觀霖,不必強求了。我只有一個請托,我死以后,請想辦法將我的遺骨送回濟州家中。”
鄭越將手按在太陽穴上,“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仲南,你聰明機警勝我十倍,怎么會……”
“觀霖,與你認識多年,同鄉(xiāng),同學,又是同榜進士,一路扶持,肝膽相照。后事交給你,我很安心?!?/p>
他將這句話說完,就深深吐了一口氣。鄭越急得跺腳:“你還沒娶妻生子,繼后香燈?!?/p>
“也好,少帶累幾個人?!彼p聲說道:“觀霖,這樁案子,你繼續(xù)帶人查下去吧。”
“你呢?”
“時候不早了,我得去采買些東西?!?/p>
林鳳君站在窗口,看見陳秉正一個人從客棧大門走了出去,沒帶隨從。他又瘦又高,背影在人群里也是出挑的。
她又取了一枚藥丸給父親喂下去,又過了半個時辰,他才幽幽醒轉(zhuǎn)。
林鳳君剛要說話,忽然一閃念,將鸚鵡籠子掛出窗外。那只色彩斑斕的公鳥眼睛驟然增大了,看上去像兩顆黑豆,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
她指著它道,“就你這張臭嘴,差點害死人。要不是花錢買的,我就……把你給烤了。”
鸚鵡將尾巴收了起來,頭鉆在胸脯羽毛中間,一副慫慫的樣子。
林東華費力地眨著眼睛:“鳳君,什么時辰了?!?/p>
她又著急又難過,幾乎不曾哭了出來,“爹,你得看大夫?!?/p>
“不看,咱們趕緊走。”他撩開被褥就要下地。
“走不了了,爹,剛才騾車車夫過來說,城門口多了許多人盤查行人車輛。路引上官印不清的,或是保鏢、武行、護院一律不準出?!?/p>
父親沉默了。林鳳君整個人蹲在床前,把頭埋在床上,背一拱一拱。他知道她在哭,伸手撫著她的頭發(fā),“是我?!?/p>
“爹,你是不是……”
“我沒做壞事?!彼吨齑?,“你只管信我?!?/p>
“我信,我信,可是你怎么不跟我講,怎么不帶上我。咱倆相依為命這么多年,你出了事,我怎么活下去。你就算去殺/人,我也幫著埋了?!?/p>
他的眼皮沉重地閉上了。林鳳君將熱水喂到他嘴邊,“爹,你只管養(yǎng)病?!?/p>
“還有一件事……”
這天傍晚,林鳳君帶著一個包裹出了門。她走過繁華的街市,七拐八繞,險些將自己轉(zhuǎn)暈了,才找到河邊的一大片木頭搭成的棚子。
這里原是修堤壩時工匠的臨時住所,后來堤壩修成了,再沒人管。不少乞丐和三教九流都在此處落腳。
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從里面鉆出來,轉(zhuǎn)著圈玩捉迷藏的游戲,險些撞到她。她照著父親畫的圖,找到了最角落的一間。
是坍塌了一半的木棚,搖搖欲墜。她走進門,地上全是雜草。
這里官兵應(yīng)該搜過,因為桌子有翻弄過的痕跡,幾個破碗碎在地下。不過搜查并不仔細,因為最深處的草葉尖上粘著血,無人發(fā)現(xiàn)。
她順利地找到了地窖,敲敲木板,三下,一下,再三下。
從里面鉆出來一個女子,妝容糊在臉上,穿著一身亮光閃閃的紗衣,胸口以下一大片都是褐色的鮮血,望去觸目驚心。
她臉上有種麻木的表情,抹一抹臉上的灰,盡管狼狽,也瞧得出是個難得的美人。
美人的聲音也很好聽,軟糯柔和,“你是……”
“我來給你送些吃的。你叫我姐姐就行。”
林鳳君將大餅遞給這位美人,她勉強保持著吃相,只是撕咬吞咽的速度有些快。
林鳳君看她幾次險些被噎到,適時地遞上水囊。她灌了兩口下去,呼吸終于順暢了些?!爸x謝……姐姐?!?/p>
林鳳君幫她將那套花繡滿身的衣服脫下來,那衣服機巧處處,只靠她自己實在做不到。林鳳君脫了半天,幾個暗扣解不開,她一時火起,掏出匕首刷刷幾刀,輕紗隨即落在地上。
美人狠狠地將衣服踢到一邊,“我要把它燒了?!?/p>
“燒不得,起了煙就會有人來查。不如埋掉?!?/p>
她倆配合著在地窖里又刨了個土坑,將紗衣埋了。
美人擦了擦泥,露出一張稚氣的臉,大概只有十五六歲年紀,身材嬌小,穿林鳳君的衣裳需要將袖口挽起來,裙子高高地向上提。她手臂上劃傷了長長的一道,萬幸并不深,已經(jīng)結(jié)了血痂。
天色越來越暗,地窖里沒有一點光。她們倆在黑暗里肩靠著肩,呼吸聲清晰地交混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我叫芷蘭,岸芷汀蘭的芷蘭?!?/p>
林鳳君聽得云里霧里,“支蘭,一支蘭花,好名字。”
“恩人他……”
“我找了大夫,開了藥,再調(diào)養(yǎng)幾天就能好些。”林鳳君點頭,“他都交代給我了?!?/p>
“早上有人來搜過,沒發(fā)現(xiàn)我。你只管放心,就算抓住了我,我也不會供出恩人的?!?/p>
“好?!?/p>
林鳳君閉著眼睛在心里打算著。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等解/禁才能出城。她一個人能護父親周全已經(jīng)是千難萬難。
“這些大餅和水,夠你吃三天的。你就在此處忍一忍,藏著別動,容我們再想想辦法?!?/p>
芷蘭小聲道:“姐姐,我都聽你的?!彼聊税肷?,“你們走吧,快走。我賤命一條,不值得?!?/p>
林鳳君也猶豫了,素不相識的一個女孩,犯了人命案子,再有牽連只會多一份危險。
然而……父親為了她去拼了命,總是有原因的吧,她不能讓他的一番苦心落了空。她定了定神,“我會再想辦法,你只管放心?!?/p>
她不喜歡承諾,然而此刻承諾就這樣脫口而出,輕飄飄地落了地。她嘆了口氣,自己活該是個該操心的命格,算命先生說的可是一點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