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時光，意外地帶著一種久違的溫馨。

或許是白日里情緒起伏太大，耗盡了心力；又或許是張醫生的囑咐和陸沉最后那帶著依賴的請求，讓柳如煙暫時卸下了心中過于沉重的試探和期望。她只是安靜地做了一些清淡可口的家常菜，陪著陸沉坐在燈光柔和的餐桌旁。

陸沉似乎是真的餓了，也可能是身體在經歷過那陣莫名的“堵”之后感到了疲憊，他吃得很認真，也很安靜。沒有了之前對吉他的好奇，也沒有了對歌曲的追問，只是像個普通人一樣，專注于眼前的食物。

柳如煙看著他吃飯的樣子，不再去想那些復雜的過去和未知的將來。她給他夾菜，用公筷將魚刺小心地剔掉，輕聲問他味道如何，提醒他慢點吃。陸沉會抬起頭，對她露出一個有些靦腆卻真實的笑容，點點頭說“好吃”。那笑容里沒有了白天的困惑和探索，只剩下一種簡單的滿足。

這簡單而平靜的一幕，通過直播鏡頭傳遞出去，讓白日里跟著揪心了一天的網友們，也感到了一絲難得的慰藉。

【看著他們安安靜靜吃飯，感覺真好。】

【煙煙好溫柔，給陸沉夾菜的樣子，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習慣。他雖然忘了，但她還記得。】

【陸沉吃飯的樣子很乖，讓人看著有點心疼，又有點安心。】

【經歷了白天那么大的沖擊，現在這種平淡的溫馨反而更讓人覺得珍貴。】

【是啊，也許不需要急著讓他想起什么，只要他們能這樣安靜地相處，互相陪伴，就已經很好了。】

【煙煙，答應我們，以后就多點這種日常吧。昨天聽醫生說創傷殘留，真的挺嚇人的。】

【對，先建立安全感，讓他覺得待在你身邊是舒服的，放松的。】

【今天真是辛苦煙煙了，情緒像坐過山車。也謝謝陸沉…雖然他自己不知道，但也讓我們感受了很多。】

【主播快下播休息吧，養精蓄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希望是充滿陽光的一天。】

柳如煙看著彈幕，心中暖意融融。她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帶著些許疲憊卻真誠的笑容：“嗯，謝謝大家的關心。今天…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我和…他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她看了一眼身邊安靜吃飯的陸沉，他的側臉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柔和，那份無知無覺的平靜，讓她心中五味雜陳。她繼續對著鏡頭說：“醫生也說了，要保證充足的睡眠和輕松的環境。所以，今天的直播就到這里了，好嗎？謝謝大家一整天的陪伴，真的…給了我很多力量。”

【煙煙晚安，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陸沉晚安。（雖然你可能聽不懂，但還是希望你睡個好覺）】

【明天見，期待甜甜的、溫馨的日常。】

【加油煙煙，我們都在支持你。】

柳如煙對著鏡頭揮了揮手，然后關閉了直播。

房間里徹底安靜下來。吃完飯，柳如煙收拾好碗筷，然后帶著陸沉熟悉了一下他要睡的房間。那是一間客房，收拾得很干凈整潔，床單被套都散發著陽光的味道。

“你今天就在這里休息，好嗎？”柳如煙站在門口，對他說道，“我就在隔壁房間，有任何不舒服，或者…害怕，都可以叫我。”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平和。

陸沉站在房間中央，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乎在確認這是一個安全的環境。然后他看向柳如煙，點了點頭：“嗯。”他對“分開睡”這件事沒有任何異議，只是本能地接受安排，像個聽話的孩子。

“那…晚安。”柳如煙輕聲說，心里卻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刺痛。曾經他們是多么親密無間。

“晚安。”陸沉學著她的樣子回應，聲音沒什么波瀾，眼神平靜無波。

柳如煙輕輕幫他帶上房門，站在門外，聽著里面沒有任何動靜，才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襲來，她幾乎是跌坐在床上，腦子里卻依然紛紛擾擾，像放電影一樣回放著白天的點點滴滴。

她想起陸沉聽到她唱歌時，那茫然卻流淚的臉；想起他夸她唱得好聽時，那清澈眼神里的贊賞；想起他說聽她彈琴唱歌“心里不那么空了”時，自己心中那瞬間炸開的巨大煙火；想起教他彈吉他時，他笨拙卻又驚喜的樣子，學得飛快的天賦；想起他聽《吻別》時皺緊的眉頭和那句讓人心驚膽戰的“堵”；想起醫生關于創傷殘留的警告；想起他最后小心翼翼請求“只聽開心的歌”時那份脆弱的依賴……

昨天的一切，那么真實，那么深刻，充滿了痛苦，卻也點燃了希望。她甚至在睡前還隱隱期待著，或許這些強烈的沖擊，能在他的記憶里留下哪怕一絲微弱的痕跡？

“循序漸進…先建立安全感……”她默念著張醫生的話和自己對陸沉的承諾，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放空，帶著這份復雜的心情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房間。

柳如煙很早就醒了，或者說，她幾乎沒怎么睡踏實。洗漱完畢，整理好情緒，她深吸一口氣，再次打開了直播設備。

鏡頭亮起，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柳如煙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略顯疲憊卻帶著期盼的笑容：“大家早上好…新的一天開始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活力。

【煙煙早上好！看起來有點沒睡好？】

【早安！新的一天，希望是充滿陽光的一天！】

【來了來了！每日打卡！陸沉醒了嗎？他…還記得昨天的事嗎？這個問題我問得都有些害怕。】

【同問！昨天又是學吉他又是聽歌，還說了‘不那么空了’，感覺進展很大啊，總該有點印象吧？】

【希望他記得！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記得煙煙彈琴唱歌很好聽，記得那種‘不那么空’的感覺也行啊！】

【是啊，昨天我們跟著哭跟著笑，跟著緊張，要是今天一早就歸零，那也太…】

柳如煙看著彈幕，心中也抱著同樣的期待，那期待像是一根脆弱的絲線，牽引著她的心。昨天陸沉對音樂的反應那么強烈，甚至明確表達了喜好和厭惡，總該…留下點什么吧？哪怕只是一點模糊的感覺也好。

她走到陸沉的房門前，對著鏡頭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后輕輕敲了敲門。

“陸沉？起床了嗎？”她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小心翼翼。

里面沒有立刻回應。柳如煙又敲了敲，聲音稍大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門內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摸索著下床，然后門被打開了一條縫。

陸沉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后，柔軟的黑發有些凌亂地翹著，臉上帶著剛睡醒的茫然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陽光照在他臉上，顯得那份茫然格外刺眼。

他看著門口的柳如煙，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又看到了她舉著的手機（直播設備），眼神里沒有任何的熟悉或者昨日殘留的情緒，只有全然的陌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你……是誰？”他開口問道，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像是喉嚨里含著砂礫。眉頭微微皺起，帶著顯而易見的困惑和防備，“這里是哪里？你……在做什么？”

一連串全然陌生的問題，如同三九寒天的冰水，從頭澆下，瞬間澆滅了柳如煙心中那點燃了一夜，小心翼翼呵護著的微弱希望之火。

昨天的一切，真的蕩然無存了。

那個說“聽你唱歌彈琴心里不那么空了”的陸沉，消失了。

那個因為彈出第一個C和弦而驚喜得像個孩子的陸沉，消失了。

那個聽《吻別》會“堵”得皺緊眉頭，顯露出潛意識痛苦的陸沉，消失了。

那個小心翼翼請求她“只唱開心的歌”，帶著脆弱依賴的陸沉，也消失了。

全都不見了。

眼前的人，又變回了那個完全空白的，對周遭一切充滿警惕和陌生的“初始狀態”。仿佛昨天那充滿情感波動的一天，從未發生過。

昨日種種，那些讓她心碎又讓她燃起希望的畫面，清晰地在柳如煙腦海中一幀幀回放：他專注學琴的側臉，他聽到《吻別》時下意識打著拍子的手指，他最后看向她時那如釋重負的依賴眼神……每一個細節都那么鮮活，那么滾燙，卻在此刻被他一句冰冷的“你是誰”徹底否定。

巨大的失落和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沖垮了柳如煙強撐了一夜的心理防線。她看著陸沉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看著他眼中那純粹的、不帶任何昨日痕跡的茫然和警惕，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陸沉和鏡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脆弱，也不想讓直播間的觀眾看到。肩膀卻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嗚咽聲無法控制地從喉嚨深處溢出，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

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昨天那些刻骨銘心的感受，那些幾乎讓她看到曙光的反應，難道真的就只是鏡花水月，像沙灘上的畫，潮水一來就了無痕跡了嗎？

每一天，她都要重新面對一個完全不認識她的愛人。

每一天，她都要鼓起勇氣，重新介紹自己，重新解釋這荒誕的處境。

每一天，她都要把昨天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點連接，眼睜睜看著它斷裂，然后重新歸零。

這比單純的失憶，更加磨人，更加殘忍。這是一種日復一日的凌遲。

陸沉被她突然的哭泣嚇了一跳，站在門口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看著那個背對著他劇烈顫抖的陌生女人，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本能的無措。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或者做錯了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卻又完全不知道錯在哪里。

直播間徹底沉默了幾秒，然后爆發出海嘯般的彈幕，這一次，感嘆號少了，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文字和表情。

【……他真的不記得了。】

【天啊…昨天的一切都白費了…那句‘你是誰’，簡直像刀子一樣。】

【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昨天還覺得看到了希望，今天就打回原形。】

【煙煙哭了…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她的絕望。她昨天那么努力，那么期待…】

【每日失憶…這真的是現實嗎？太殘酷了，對煙煙來說太殘酷了。】

【這比電視劇還虐心。昨天有多大的進展，今天的歸零就有多讓人心碎。】

【難怪煙煙要開直播，這種痛苦，換成任何人，一個人都扛不住吧。】

【陸沉那個茫然的表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傷害了她。這才是最讓人難受的。】

【煙煙不哭，抱抱你。我們都在這里陪著你。】

【可是…這要怎么繼續下去？每天都是第一天，每天都要重新開始…這簡直是西西弗斯推石頭，永無止境的折磨。】

陽光依舊明媚，透過窗戶將房間照得亮堂堂的。新的一天已經開始，鳥兒在窗外鳴叫。但對于柳如煙來說，時間仿佛永遠停留在了陸沉失憶的那一刻，日復一日地，在她心上，刻下絕望的輪回。而那個造成這一切的人，卻永遠站在輪回之外，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