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龍首原飄著細雨。
姜璃站在皇城西南角的廢井邊,左臂上的血色紋路在雨水中泛著微光。那些紋路自歸墟歸來后便不斷變化,此刻已凝成清晰的宮城地圖——七處紅標如同七星連珠,最末一點正落在腳下這口枯井深處。
井沿的青磚上刻著道新鮮的劍痕。
指腹撫過痕跡時,姜璃的睫毛輕輕一顫。這分明是霜吟劍的劍氣所留,可師父的佩劍早在三年前就隨他葬入劍冢。更蹊蹺的是,痕跡邊緣沾著星點暗紅,湊近能聞到鐵銹味里混著極淡的鮫人腥氣。
“果然來過......“
井底突然傳來金石相擊之聲。新生劍胚在鞘中震顫,劍格處的指骨凹槽微微發(fā)燙。姜璃解下纏在腰間的青銅簡——這是從歸墟帶回的殘簡之一,簡面上“永和九年“的刻痕正滲出細密血珠。
血珠墜入井口的剎那,整片皇城的地面泛起波紋。那些鋪設了三百年的金磚突然變得透明,露出地下縱橫交錯的青銅管道。最粗的九根管道在皇極殿下交匯,纏繞成巨鼎的形狀。而鼎足位置,赫然蜷縮著數十具身披前朝官服的干尸!
“用三公九卿的血肉養(yǎng)鼎?“姜璃的指甲掐進掌心。
血珠突然加速下墜。在它觸及井底的前一刻,有道灰影從井壁裂縫中竄出——是只缺了右耳的青銅貍奴,獸瞳里嵌著兩粒鮫珠。這機關獸叼住血珠后竟口吐人言,聲音沙啞如老嫗:
“第九個甲子到了......“
貍奴躍入井底的瞬間,姜璃跟著縱身而下。
預料中的墜落并未發(fā)生。她的靴底剛沾到井水,整口井突然旋轉起來。那些長滿青苔的磚石如蓮花般層層綻放,露出條傾斜向下的青銅甬道。更詭異的是,甬道兩側的壁燈里燃燒的不是油脂,而是被封在琉璃罩中的——
嬰兒手掌。
“九百童男女......“
劍鞘突然燙得握不住。姜璃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左臂的血紋正瘋狂蔓延,在肘關節(jié)處拼出半闕《鑄鼎賦》。這是永和年間大祭司的手筆,辭藻華美地記載著如何用童男女的指骨煉制鼎耳。
前方傳來機關嚙合的聲響。青銅貍奴停在一扇雕著饕餮紋的巨門前,獸爪按在門環(huán)處的凹槽里。姜璃這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什么裝飾,而是用九十九枚人類臼齒拼成的密碼盤!
“甲子、乙丑、丙寅......“貍奴的尾巴掃過齒盤,“到癸亥正好六十。“
當最后一枚牙齒被撥動時,門縫里滲出帶著甜腥的霧氣。姜璃的劍剛出鞘三寸,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僵在原地——
三百丈見方的地宮里,矗立著九尊三人高的青銅鼎。每尊鼎的耳部都拴著鐵鏈,鏈子另一端沒入地底。而中央那尊主鼎周圍,跪坐著九具身披龍袍的干尸。從冠冕制式看,竟是從永和帝到當今天子的歷代帝王!
“活著的......是鼎。“
貍奴突然躍上主鼎。隨著它爪子的拍擊,鼎腹的云雷紋裂開,露出內壁上密密麻麻的銘文。那些文字在接觸到姜璃的目光后,竟如蝌蚪般游動起來,最終組成幅動態(tài)的鑄鼎圖:
巫祝們將哭嚎的孩童塞入鼎中;
沸騰的銅汁里浮起指骨形狀的結晶;
有位戴青銅面具的工匠,偷偷將截斷指混入原料......
姜璃的右臂突然刺痛。那些沉寂多日的青銅銘文再次蘇醒,這次浮現(xiàn)的是段陌生記憶:師父年輕時曾潛入地宮,將霜吟劍插入主鼎的獸首紋中。而當時從鼎里伸出的——
是只長滿鱗片的怪手!
“叮——“
劍胚突然自行飛出,釘在主鼎的耳部缺口處。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鼎耳內側的紋路與夏侯衍心口的窟窿完全吻合。更可怕的是,當姜璃靠近觀察時,鼎腹的銅銹突然剝落,露出底下新鮮的肌肉組織!
這尊鼎在呼吸。
青銅貍奴的尾巴炸成直線。它齜著牙跳開時,姜璃看到鼎耳缺口處滲出淡金色的黏液。那些液體在空中凝成三行懸空的文字:
「人皇指骨鎮(zhèn)鼎耳」
「巫神右手藏鼎腹」
「芻狗之目窺鼎心」
文字消散的剎那,地宮突然劇烈搖晃。九尊巨鼎同時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拴著它們的鐵鏈嘩啦作響。姜璃這才看清,那些根本不是鎖鏈,而是由人類脊椎骨串聯(lián)而成的祭器!
主鼎的獸首紋突然裂開。
縫隙里探出的東西讓姜璃瞬間拔劍——那是半截手指,表面覆蓋著細密的青鱗,指甲尖銳如鉤。最駭人的是,指節(jié)處套著枚熟悉的玉佩:刻有“不屈“二字的殘玉!
“守墓人......“
鱗指突然屈伸,做了個“過來“的手勢。姜璃臂上的血紋如遭雷擊,突然暴起纏住她的脖頸。就在窒息感襲來的瞬間,新生劍胚從鼎耳處倒飛而回,劍格處的指骨凹槽精準卡住了鱗指!
青銅與血肉的撕扯聲中,姜璃聽到了師父的嘆息。
那聲音不是來自回憶,而是從她右臂的銘文里滲出來的。隨著聲音響起,主鼎腹部的肌肉組織突然痙攣,將半具尸體“吐“了出來——
是當代天子的胞弟,昭王宇文絕。
這位三個月前暴斃的親王,此刻胸口插著半截霜吟劍。更詭異的是,他的左手小指被齊根斬斷,斷口處嵌著粒鮫珠。當姜璃拔出殘劍時,劍身上浮現(xiàn)出與師父佩劍完全相同的銘文!
“原來如此。“姜璃突然捏碎臂上暴走的血紋,“昭王是這甲子的守鼎人。“
地宮的震動愈發(fā)劇烈。九鼎開始向中心移動,鐵鏈繃緊的聲音如同百鬼哀嚎。就在主鼎即將撞上劍胚的剎那,宇文絕的尸體突然睜眼——
他的瞳孔里映出姜璃從未見過的景象:
九星墜地的夜晚,三百名戴著青銅面具的工匠在龍首原掘井。他們從地底挖出的不是泉水,而是九具纏繞著鎖鏈的巫神殘肢。每具殘肢的斷口處,都插著截晶瑩如玉的指骨......
“三才封印要破了。“
昭王的聲音嘶啞得不似人類。他的右手突然抓住姜璃手腕,力道大得能捏碎鐵石。就在姜璃揮劍斬向這條手臂時,尸體左手的鮫珠突然炸裂,噴出的不是血,而是帶著海腥味的青銅液!
青銅液在空中凝成不周山的形狀。
當這座微縮山峰壓向主鼎時,姜璃臂上的血紋與銘文同時亮起。新生劍胚發(fā)出龍吟般的震顫,劍格處的指骨凹槽突然脫落,化作流光沒入她的眉心。
劇痛中,她看到自己站在九霄云上,腳下是蜿蜒如龍的萬里山河。而這片錦繡大地的地脈深處,蠕動著某種由青銅與血肉構成的龐然大物——
它的脊梁是九鼎串聯(lián)的鎖鏈;
它的心臟在皇極殿地底跳動;
它的右手指甲正刺破昭陵封土......
“這才是真正的龍脈?“
幻象突然破碎。姜璃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地宮,但九尊巨鼎已全部傾覆。主鼎的獸首紋完全碎裂,露出里面蜷縮的怪物:
那是個半身化為青銅的老者,右臂完全被鱗片覆蓋。他的左手死死攥著塊刻有“受命于天“的玉璽,而玉璽底部——
赫然是截人皇指骨!
“芻狗......“老者的獨眼轉動著看向姜璃,“你終于來換班了......“
他的聲音突然被劍鳴打斷。新生劍胚貫穿玉璽的瞬間,整座地宮亮如白晝。姜璃在強光中看到師父的身影一閃而過,他的雙手分別握著血劍與霜吟劍,劍尖所指處浮現(xiàn)九個血色大字:
「人皇非皇」
「巫神非神」
「芻狗非狗」
當光芒散去時,地宮里只剩九尊破裂的空鼎。昭王的尸體與鱗指老者都已消失,唯有姜璃劍格處的凹槽里,靜靜躺著粒帶血的鮫珠。
珠光映照下,井口透進的晨曦竟泛著青銅色澤。遠處傳來宮門開啟的鐘聲,而鐘聲里混著極輕的、鎖鏈掙斷的脆響......